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河声入梦来

1999-06-10 来源:光明日报  我有话说

从小就习惯了身边伴着这样一条河流,习惯每天出门都看得见它。每个晚上枕边都听得见它。太习惯的事物常常会熟视无睹,对这条河,你却不会。

黄河这条河,自来的有一种冲激心神的力量,不管你是不是在意它那些历史性质的或者图腾意味的内容,你都不可能面对黄河而无动于衷。

更上游的黄河,是吞吐于西部高峡峻岭间的黄河,任凭曲折跌宕不管不顾,一身横冲直撞地冒失与惊险,我想,那该是顽童式的黄河;更下游的黄河,便是泻水置平地,持重迂回的壮年黄河了,行止有度,心机深沉,一切都不形于色,平时万般的舒缓宽厚,一怒就是破堤而出惊天撼地的暴怒。在我们兰州那个城市,黄河的走势不峭拔,河面也不宽阔,没有危岩裂石惊涛拍岸,也没有细腻的沙滩和柔媚的垂柳,一览无余的河床上,波涛是浑黄湍急的,直泻而下的姿态里,有些热切和率性,又有些心不在焉,仿佛不想成为一道完整练达的风景,只是由着内心蓬勃的冲动,由着无须理由的情绪,倾泻出毫无城府又让你把握不定的什么。对于黄河,“母亲”是一个最为通用的说法,“伏尔加伏尔加母亲河,河水滔滔深又阔,老人河啊老人河,你知道一切但总是沉默……”我们喜欢寻找“母亲”的意象,需要感受自身被养育哺乳的安全温暖,需要对哺育者的确认、依恋和感恩戴德,于是每一条大河都是某一部分人类的母亲。但我熟悉的那段黄河,你再多情也无论如何联想不起“母亲”,它太散漫自在也太生涩骄矜了些,怎么看都完全是阳刚气质,处子风华,少年心性的。

你远远听到的涛声不同。尤其在静夜,那涛声在什么地方若有若无喧响着,不停地喧响着,渐渐越来越强烈和宏大,也越来越沉着和专心致志。你在梦里听着,不能不深深惊奇并激动起来。黄河之水天上来,黄河入海流,最沛然的诗意和哲理都总是浩浩荡荡又单纯通透,可是用于黄河,就自作聪明了。它从哪里来,到哪里去?我们问得冥顽不灵,答得不着边际。你根本不必苦苦思索过程、目的、意义这样一些深刻又空阔的词汇,因为黄河不问也不想,只是一种存在,活着就是为了奔流,什么也不问不想,从心所欲永不止息地奔流。

这时你就听出了黄河的年龄,听出它每一滴水花、每一颗沙砾都确实阅尽沧桑又超然物外,它们经历过的那数不清的时间,超乎所有人的生命还超乎我们的想象。即使我们的想象够用,我们又怎么能稍许亲近它天地日月的感受,分享它海升陆沉的思虑呢?

河五百年一清,圣人作。

你不会知道,古人这个庄严的宣示,是有根有梢的经验之谈?是自有玄机的预测?还只是一个天真而夸张的期盼?河清与圣人出世,又是谁感应着谁?古人真正打算传递的,究竟是关于修齐治平的社会理想与征兆,还是来自宇宙的消息与神秘律动?

专注着人世的风声雨声,“圣人作”会让我们心跳;俯仰厚地高天,却还是“河清”更让我们不能不心跳。

送水人拉着一只板车,夏天“吱吱呀呀”碾过黄土飞扬的街道,冬天“吱吱呀呀”碾过冰雪覆盖的街道。夏天和冬天,板车永远如期而至,停在每个院落的门前,送水人抽掉大水桶的木塞,浑黄的河水便注入小水桶,这水担进院子,倒进一只只水缸,这里的人们吃的用的便全是它了。

那是一个大有深意,值得人遐想不尽的场景。送水人的车辙,牵着活生生的黄河,直接湿润了黄土高原上每个干燥的日子。车辙这一端,持家的女人一把叫作“明矾”的东西投进水缸,搅动几下,就眼看着泥汤似的水一点点透明,到完全清澈了,缸底便沉淀下厚厚的泥沙。你要是愿意,可以相信这简直就是盘古开天地的具体而微,盘古假如没有一把明矾,他又是拿什么分离开了混沌?车辙另一端,啊,可就是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的旷古黄河了。黄水奔流向东方,几千年一如既往。千年的木制水车如同巨大的轮盘,半浸在水半悬在空,地老天荒慢吞吞转动,水车的背景上,千年的羊皮筏子让千年的筏子客绷紧肌肉深躬腰背,一步步走过卵石遍布的河滩。河心里,先下水的筏子已驰进中流追风赶浪,袒了黑紫色胸膛的筏子客桨板紧划,竹篙轻点,突然漫起一曲饱蘸水音的“花儿”……

我不记得我是否喝过水缸里的黄河水。我却确信,那小小一缸水自浊而清的演化,曾经是我初见黄河的父辈们首先遭遇的一件大烦恼大感动,他们多半是大江大湖甚或大海的子孙——长江、松花江、洞庭湖、西湖太湖、渤海黄海……现在,他们有的是携妻将雏,有的只是带着自己的青春热血,在一个充盈着旗帜、锣鼓、口号、激情与誓言的时代氛围里告别故土,登车沿着百川的来路溯源而上,最终抵达黄河的怀抱。作为新中国纪元的第一代西部移民,当时这城市的贫乏僻陋以及焦干的风沙对他们也许算不了什么,他们来得自愿,几乎是意兴遄飞,坚信自己的方向就是人类的必然理想,当然也会做好了必要的精神准备。不过,黄河还是让他们大吃了一惊,这样的水也叫“水”吗?他们日复一日操练着盘古的功课,掏不完沉重的水缸,饭碗里总掺和着沙土,洗过的衣服上总印着斑驳黄渍的当儿,一定会特别切身地悠然神往关于“河清海宴”的迷人寓言。

他们不知道,何须五百年的凝眸以待,用不到五十年,人间就已将翻新出截然相反的寓言与神往了。实际上,仅仅数年之后,在离这城市不远的一个叫“刘家峡”的地方,高峡出平湖,叹人力真真伟大,伟大的人力使黄河按着季节一分为二,从那时起,至少在冬季,清粼粼的黄河水已是与世界一年一度的寻常约会。尽管这注清水经由了水库旷日持久的幽闭驯化,已不复有来自高原雪山的率真与桀骜,也失却了那种勾魂摄魄的恣纵喧响,流得被动犹疑喑哑,一身圆润也一身冷寂了。

我远道而来的父辈们拥有过的黄河,已是最后的天然黄河,浑黄得本色,浓稠得洁净,天生天长,神完气足。

我常常惭愧,我所记得的往昔黄河,除了河声,其余片片断断,竟都是与我们对“现代文明”本能而误解重重的向往相连。黄河的重心从来不在黄河本身,更不在它特有的灵物水车或筏子什么,似乎始终是一架有“黄河第一桥”之称的金属桥梁,白天走在桥上,头顶纵横交错的铁臂网罗住天空,脚下,被钢筋水泥的桥墩撕裂的河水怒气冲冲,急迫得令人晕眩。到了晚上,有明月斜斜在天的话,那满河疯狂跳跃的万道金蛇真是莫可言状的神奇瑰丽;星月隐曜的时刻,抬头四望,夜空红光隐隐,那是一支巨大无朋的火炬,被高耸入云的烟囱托举着,日日夜夜喷吐炼油厂的废油废气,日日夜夜不熄地燃烧。自古而来,有谁见过如此壮观而恒久的火炬?铁桥和火炬,曾经是这座城市的著名徽章,它们标志的“大工业气派”让每一个人都由衷骄傲,耀亮了心头关于“未来”的不尽遐想。

许多年以后,我们的遐想日益具备了现实的轮廓,仿佛突然之间,才知道城市也会太庞大太喧嚣了,冬天的黄河会枯瘦肮脏,夏天的黄河会阴阳怪气甚至断流了,我们才懂得自怨自艾,在还有机会的时候,我们怎么就恰恰不知珍惜黄河那些一去不返、最值得我们心心念念的风情和性情?纵使水车还在公园里似是而非地转动,筏子也还在旅游点装模作样地漂泛,可是,一个真正睿智的古人早说了:风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翼也无力;水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舟也无力。就算它们保留着千年的身世,它们又到哪里找回自己的千年黄河?

童年的黄河,只有梦里的河声永远真切,永远动情如故。但这只是我的梦。也许在黄河的梦里,昨天的水车和筏子注定消逝,正如今天,烟囱之上的火炬注定在“退还一片蓝天”的新世风中悄然引退,带有“创世纪”意味的铁桥也不可挽回地衰老出“文物”的情调……一切都是瞬息,黄河和它的水声,却穿越海升陆沉的思虑也穿越人间有对有错的历史,只是奔流而去,后面是清清浊浊的亘古记忆,前面是永不止息的时间与希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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